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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八日,张行带踏白骑冒雪入梁郡后,并未与梁郡上下发生任何多余冲突与对抗,甚至没有什么多余讨论。

张首席就好像真的来到黜龙军前线某个郡一般,询问本郡所存粮草、军械、防卫兵马,然后告知他们,已经有四千骑先锋抵达淮阳郡内,并有河南各行台各处兵马将经行此地前往扫荡淮西-南阳十郡之地,以求打通荆襄,联结南线……所以梁郡这里要做好准备,充当前进基地。

梁郡上下当然也非常专业,包括曹汪曹太守都没有把自己待遇问题拿出来影响公务,而是有条不紊的进行军事后勤准备。

当日而已,黜龙军的巡骑就已经接替并控制了梁郡的军情传递体系,一直在河南坐镇的八臂天王张金树也于当晚来到梁郡郡城宁陵,负责把控河南各处内外情事。

第二日,也就是廿九日上午,得到军令的单通海便也率济阴行台两营四千骑抵达此地,四千骑过城不入,径直去支援淮阳,单通海则单独入城与张行见面,知晓方略后也没有多待,而是赶紧追上部队,去往淮阳。

下午,济阴行台的四营步卒陆续自济阴一带抵达梁郡宁陵附近。

卅日上午,军情来报,伍惊风已经于昨日自谯郡大道攻入淮阳,一战擒杀了想要逃离淮阳郡治宛丘的淮阳太守赵佗,而先行抵达的刘黑榥、张公慎两营骑兵更是离开宛丘继续顺着官道直奔南阳兼东都门户——颍川!

张行不敢怠慢,不等后续兵马,便带着曹汪在内的几位头领与这四营兵马启程过结冰的涣水,自北线往颍川而去。

就这样,时间来到腊月初一,张行率领踏白骑正式进入颍川,算上前一日和当日晚些时候,同时进入颍川的,还有刘黑榥所领两营以及单通海所领济阴行台八个营,分别自北面荥阳、东面梁郡,南面淮阳三面包入,部分梁郡郡兵以及部分河南巡骑也都随行。

而与此同时,伍惊风尽起谯郡行台七营兵马,并同时召唤了内侍军,在攻入淮阳后迅速南下,开始扫荡汝阴郡。

柴孝和带领济北行台三营兵马以及柳周臣的军法营外加王雄诞、阚棱、冯端三营,也开始进入梁郡。

牛达、程知理的联合支援部队也应该已经启程。

到此为止,黜龙军已经动员了二十余营,靠着风雪掩护发动了大规模奇袭,成功逼降一郡,并轰入其余三郡……考虑到明明十来天前黜龙军还在河内与关西军连续进行十万人级别的盘肠大战,考虑到冬日风雪、凌汛,考虑很可能还有十余营兵马在路上,黜龙军这一波南线反攻委实震动了整个河南地区。

不对,是震动了整个天下。

没人会觉得二三十个营算什么了不得的兵力,但问题在于,这种战役发动能力的余裕以及丝毫不留空隙的发动速度,简直让人胆寒。

“放弃颍川,让前线部队退到襄城郡,无论如何得守住阳翟……”十几日前还大发神威的司马正此刻待在自己的白塔中竟也觉得头疼欲裂。“我亲自去,夜里就去!兵马可以等明日一早再出发!”

“若是这时关西军复来呢?”李枢在侧,赶紧来问。“来取弘农如何?出武关走上洛直入南阳又如何?”

“真要是这么来了。”司马正闻得此言,反而冷静下来。“就按照之前计划,尽弃南阳、淮西,死守东都。”

李枢在内,许多人都脸色黯然起来……但根本不需要说出来,这些人自然也晓得是怎么回事,无外乎是之前河内之战中司马正的隐忍与爆发过于成功,东都近乎兵不血刃而取得了战略胜利,还通过一战大大威慑了其余两家,以至于现在被人家一个突袭反扑打回原形后有些难以接受。

“关西军一定会来吗?”薛万论忍不住来问。“他们也猝不及防吧?此时他们的主力兵马必然已经解散回家过年了,未必要强征兵马再出关吧?白横秋也算是威望大损……”

“关西军一定会来。”李枢回头肃然解释道。“就好像当初关西军出河内,黜龙军必然会来一般无二,他们赌不起!”

“但关西军一定会来的慢,来的晚。”牛方盛插嘴道。“能不能想法子集中兵力,先击退黜龙军?而且,若是能击退黜龙军,关西军便也不会动了吧?”

“道理上可行,实际上很难!”李枢继续解释道。“不说关西军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只说想要击退黜龙军,无外乎两条路,一则出大军攻荥阳,逼迫黜龙军撤军,可我若是张行,便干脆弃了荥阳,来换南阳、淮西十郡之地又如何?难道元帅能弃了东都继续顺着济水打?

“二则便是在阳翟守住颍水,趁着关西军和黜龙军的登州、徐州后续未到,集中兵力反扑……可问题在于,他们此番突袭已经成功了,淮西三郡可不止一个淮阳无了,张行既然推到颍川,那淮西就被隔绝了,淮西的人力物力我们就用不上了,而淮西一旦全失,南阳五郡反过来也会被隔绝,人心必然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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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塔内,几人听到一半便醒悟过来。

这牵扯到东都势力内里一个重大问题——东都势力的核心固然是当年曹彻整饬的那支骁锐,但不代表没有别的、泾渭分明的存在,这里面最明显的两家分别是东都留守势力以及王代积和他的淮南兵。

东都留守势力毋庸多言,就是没去过江都,一直留守的大魏残余势力,属于曹林和大魏的遗产,对于此时东都而言还不知道下落的曹汪、赵佗都属于这个势力的外围支柱,利用河内之战刚刚逃回来的罗方、薛亮则是其中内部骨干。

至于王代积,他本人当然也算是东都-江都-东都这个流程走下来的老人,但问题在于,早年他奉命出巡淮南,成功拉起了一支兵马,并在攻破杜破阵,回归东都这个过程中独立领军,且在事后也没有回归东都,而是在南阳一带经营,渐渐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

为此,东都这里一直有流言,说王代积跟张行、李定关系莫逆,存有观望之心。

如今淮西被突袭得手,南阳与淮南通道被隔绝,一旦出现什么波折,谁晓得王代积和他部下淮南军的立场?

“所以才要尽快去颍川安定人心。”连司马正都没有否认人心动荡,而是直接越过了这个话题。“我走后,还是按照之前那般安排……请苏公、牛公他们负责行政庶务,七叔总领东都防务,你们把守各处关碍、卫城,西苑也要放人……”

司马正话到一半,明显有些迟疑。

李枢心中微动,拱手道:“元帅,要不要属下随你去?”

“不行!”司马正正色摆手。“正要借李尚书的大局观替我中转和汇总各路军情民情,所以须你留在此处辅助七将军……当然,若能有两个英锐之将替我抵挡秦宝、尉迟融这两个踏白骑的先锋,对上张行把握总会大些。”

李枢之后,在场还有不少将领,此时闻言却多有些回避之态。

这些人可是跟黜龙军在谯郡一带打过大仗的,自然晓得黜龙军实力,而秦宝跟尉迟融这俩人,就算他们中有人没见过,可既然是踏白骑的两翼先锋,是司马正都要忌讳一二的,那自然不用多想。

不过,或许是觉得这么逃避有些尴尬,或许是单纯想搞一下人事斗争,忽然间,牛方盛拱手以对:“元帅,我荐两人!当年大太保、二太保名震京师,而且此番擒获白横秋爱将归来却不投靠黜龙帮,忠心更是无二,何妨请他们二位出动,随你出镇阳翟?”

司马正愣了一下,多看了对方一眼。

牛方盛尴尬不已,却只是闭口不言。

司马正无奈摇头:“罗方修为到了成丹许久,或许还能抵挡住刚刚成丹的尉迟融,薛亮拿什么抵挡秦宝,不是让他送死吗?”

“尚大将军如何?”李枢忽然想到一人。“尚大将军上次落败于秦宝,根本上是黜龙军全线占优所致,这恰恰说明他其实是能抵挡住秦宝的……而现在单通海他们都去了淮西,故意撇下荥阳,偏偏我们也不好去,何不让尚大将军暂时离了龙囚关,与罗方一起出阳翟?”

司马正思索片刻,还是摇头:“咱们力微地小,东都防卫不可轻忽……何况尚师生到底是秦宝手下败将。”

李枢还要说什么,司马正复又摆手:“就这样吧,我一人也不是不能对付,只是上下须做好两面夹击时南阳各部一起撤回东都的准备,仅此而已。”

已经是兵部尚书的李枢终于也不说话,而是带头向司马正行了一礼,丝毫不见之前在黜龙帮时居于人下的种种不甘。

就这样,众人议定,等到晚上司马正便连夜直奔阳翟而去,翌日将今日集结来的兵马发去阳翟辅佐……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李枢说的对,张行的突袭太出乎意料了,也太成功了,所谓自古用兵莫过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东都就是被打了个没辙。

而司马正坐在白塔之上,等到所有人离去,眼瞅着暮色将临,到底是心中不安,先去南衙见了自己七叔司马进达,然后竟真去找了罗方。

此时的东都城自然是不缺大宅子的,但意外的是,罗方和薛亮只在承福坊一个小宅子里居住,再加上他们连今日的会议都没参加……倒不是说被司马元帅给怀疑监视起来了,而是时间太紧了……想想就知道了,这才十来日的功夫,两人身上还带着伤,之前在河阳呆了几日,回到东都又去祭祀了义父在北邙山的衣冠冢,再跟司马元帅聊聊、跟苏首相聊聊,吃两顿宴席,估计东都这边还没想着如何安置他们俩呢,那边张行忽的一下就打到颍川了。

然而,本该更加震动的罗方、薛亮二人听完之后却没有多少惊异之色。

“你们二人不惊讶吗?”司马正想起今日白塔上那几位听到消息时的惊惶,不免从座中来问。

“张行做出什么事来我们都不会惊讶。”对面的罗方率先开口,却又一声苦笑。

“其实不瞒司马元帅。”侧面的薛亮也摸着自己断掌来笑。“我们回东都,从不是因为觉得东都能胜,而是天下之大,已经没有了我们的容身之地,能死在东都故地,义父坟前,已经算是得偿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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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正一愣,不由心中复杂起来,既有些同病相怜之态,又有些烦躁不满。

但很快,后一种情绪就消失了。

因为薛亮说完那话,便起身拱手行礼:“而现在既已经回到了东都,再无牵挂,亮愿随元帅去前线,虽死而坦荡。”

司马正大为振奋,便要应声,目光却先落在对面罗方身上。

而罗方也缓缓开口:“我们二人自然没什么顾忌,只是我们也晓得,自己不是秦宝他们对手,所以,我想向司马元帅推荐一个人。”

司马正终于也笑了:“我都不知道东都有谁能对付秦宝,你们刚回来如何晓得?”

罗方也笑了:“此人恰好是跟我们一起刚来的外人。”

司马正懵住了,半晌方才来问:“此人愿降?”

“当然不愿降。”薛亮正色道。“他对白横秋忠心耿耿,如何愿降?但正因为他对白横秋忠心耿耿,且出身低微醉心名望官爵功勋,何妨让他戴罪立功,与黜龙帮作战,立下功勋便许他归关西?”

司马正终于恍然,却是毫不迟疑:“既如此,咱们一起去见见这位薛大将军。”

事情比司马正想的还顺利,罗方、薛亮二人肯定是对薛仁的心态早有思量,三人一并来到昔日熟悉岛上,寻到白塔下的一个小院,而薛仁听完之后没有半分思量就立即答应下来,丝毫不顾自己刚刚恢复了七八分活力而之前连番受伤又有没有产生什么内伤暗伤。

反正就是答应了下来。

事情定下,司马正心中稍得宽慰,便也不再耽误,连夜往东南面而去,乃是过嵩山,出轘辕关,顺着颍水直趋阳翟。

此时,依然还是腊月初一日,四野积雪,头顶无光,可依着司马正这几乎算是如今天下数一数二的修为,天上藏起来的双月也好,四面八方的村落、道路,乃至于结了一层薄冰的颍水下方鱼鳖,周遭藏匿的兔鼠,他都能有所察觉。

一开始还好,他想着薛仁的单纯,还觉得挺乐——真的是许久没见过如此单纯直接的年轻人了,一个多月前才登上这天下正中的战场,完全没有被这天命人心拷打过,太好用了,怪不得连白横秋都要视若珍宝。

简直与自己年轻时一般。

然而,这种乐子心态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赫然是他这几年在东都闲暇时最常见的一种心态,也就是对自己本心与命运的审视,以及那种永远说不清楚是因为挣扎还是因为顺从而升起的算是愤怒与悲壮混合的复杂情绪。

四野空寂,风声如啸,司马正越过轘辕关,立在嵩山之上,回头去望,大宗师修为下,只觉得那东都城池高大四面坚固,再往外,东都一面背江三面环山,八关锁钥,恰好如甲胄一般,层层包裹。

只是,又何尝不像是牢笼呢?

张三劝他逃出去!逃出去!

这话说的轻巧,可他是张三,一个外来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自己呢?

东夷人说他司马正是天命遗蜕,一切都是天命,让他去东夷,房玄乔更是引了一个镜子人来让自己照镜子,也说是天命遗蜕,自己也觉得他们都没说谎……可问题在于,难道不是自己选择观想的甲胄,难道不是自己选择回到这东都?难道当时留在徐州,坐视自己父亲弑君,然后沦为叛逆打手就更好受了?

说自己是天命遗蜕,一切都是安排,可如果能安排到这个份上,这天下谁逃得出天命?那张三也该死了才对!为什么今日能逼迫自己到这个地步?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也是司马正始终不能越过去的一点——若说自己是被天命操纵,那这个过程中,自己在西都的少年游,东都的宦海经历,在祖父膝下承欢,在同僚宴饮中失态,包括对父亲的失望,难道也是假的吗?!

整个东都百万生民,自己日听夜听,满城都是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难道都是假的吗?!

正因如此,司马正不愿意接受,也不愿意逃窜,更不愿意投降。

他想试一试,万一能自内而外打破这层甲胄呢?

也不知道想了多久,东方渐渐发白,立在城头上的司马正转身走入了阳翟城,并在唤醒本城县令后开始发布军令……没错,阳翟虽然是大城、名城,但此时只有一位县令,连个守将都无……谁能想到这种腹心之地在区区两三日内就要成为前线呢?

说着说着,又下雪了。

腊月初二,伴随着雪花,来自东都与阳翟的军令纷纷不停,且不说颍川那里能撤回去多少人,黜龙军又如何飞速推进,只说这南阳-淮西战场上的一位关键人物——王代积。

王代积这个时候正在淮阳郡……不是什么特殊安置,而是进入腊月,正该安抚犒赏士卒,他从西面南阳过来送一些伤病老卒回淮南老家,对应的,也准备去东面汝南一带去看看刚刚招募的一批新卒,顺便慰劳驻扎在淮阳这里的一支五千人的机动部队。

驻军首领唤作闻人寻安,典型的淮南土豪家族出身,利用之前乱世南北对峙传了上百年那种,淮右盟建盟时他就是骨干了,但淮右盟本身拢不住人,尤其是当时杜破阵自己都对黜龙帮三心二意,于是当王代积背靠着军事实力强大的江都“巡视”淮南时,他还是倒向了王代积,和王代积结了姻亲,并成为了王代积这支淮南精兵的一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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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东都那里给的正经文告,他都已经是一卫将军了。

王代积自然看重自己闻人寻安和这支兵马,前天到了以后便例行絮絮叨叨不停,弄得后者心烦,而到了昨日,也就是腊月初一,忽然间兵荒马乱起来,乃是有一名淮阳逃人至此,告知了黜龙军大局来袭的消息。

当然,消息是混乱的,这逃人自己都不知道情况,只晓得下雪后不久成千上万的大军忽然就围了淮阳郡城宛丘,然后一下子就破了。

王代积心乱如麻,只好让闻人寻安派人去淮西驻军打探军情,以作后续,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又一名不速之客忽然抵达。

来人唤作郭祝,是闻人寻安的亲外甥,也是王代积的继侄。

但当年淮西大变,也就是淮右盟西走,黜龙军南下,徐州军北归时,郭祝在闻人寻安有意识的许可下,一直跟随着淮右盟,直到失去讯息。

王代积和闻人寻安多少年的道行,当然晓得对方过来是干什么,但不管应不应,目前两眼一抹黑,正要确切军情,所幸正在劳军,那家宴肯定要先摆上来,好认真听一听的。

“你现在在何处?还在淮右盟?还是去黜龙帮?可在大明官阶里有了职司?结了婚没有?”眼见着郭祝一身风雪,脸上殊无之前分别时的稚嫩,只在那里大口吃肉,王、闻人二人都有些沉寂,半晌,还是闻人寻安做惯了舅舅的,忍不住开口,竟没问什么正事。

“结婚了。”郭祝抬头应声。“刚结婚,年中相亲会里认识的,登州人……我现在在徐州,也没离了淮右盟,只是义父南下后我们这些留守淮南的都被徐州牛龙头给卷了过去……至于职司,按照牛龙头的言语,我若是此行能把你拉回去,孬好是个正经头领,拉不回去,就去战场拼命。”

王代积和闻人寻安面面相觑,各自心情复杂。

随即,王代积勉力来笑:“小郭,只是牛龙头让你来找你舅舅,没有张首席让你找我?”

“叔叔说的什么话?”郭祝擦了嘴,打了个嗝。“张首席便是要找你,也不能来淮阳找你,肯定去南阳……咱们是撞上了。”

“张首席果然来了?”

“来了,整个河南都动了,他如何不来?”郭祝从容做答。“只是不晓得现在去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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