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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昭仪迈步下桥,走向河对岸那条更显幽深的窄弄。

弄堂风大,穿堂而过,带着些凌冽的寒意,李乐赶紧前走几步,挡在姥爷身前,身后,标杆“笃笃”的点着石板路。

“至于第四层,便是知不足。用心之后,方知天地广阔,自家当初那点见解何等浮浅,不足恃,不足用。学问进步,不单是见解加深,更是心思变得精密,心气变得谦虚了。心虚思密,是这阶段的写照。”

“对于前人学问,总要存一份不懂的心,才能虚怀若谷,真正去了解。”

往里走,弄堂两侧高墙耸立,粉墙斑驳,露出内里青灰的砖骨。头顶一线天光,映着墙头枯黄的狗尾草摇曳,曾昭仪的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第五层,以简御繁。等到见得多了,钻得深了,心里便不再是零碎知识和片段见解,而是形成了一贯的系统,完整的组织。”

“至此,学问多而不觉其多,心里反觉简单明了,仿佛只有一两句核心要义,却可驾驭万千知识。”

“小乐,你看那些大学问家,说话反而少,不是因为贫乏,而是道理透澈了,觉得无需多言。心里明白,口里反而讲不出来。倒是那些学问浅的人,名词概念一套一套,唬人罢了。”

两人走出窄弄,眼前是一小片开阔地,一棵老香樟树下,摆着几张石凳石桌。曾昭仪标杆一指,示意坐下歇脚。兀自走到石凳前,俯身袖子扫,便坐下。

一阵风吹过,香樟树的常绿叶片沙沙作响,落下几颗黑色的老籽。

李乐坐到对面,就听得一句,“第六层,运用自如。到了这地步,学问完全化为己用,外面里头,几乎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若是还有,便是学问仍未到家。真学问是能让自己随心运用的,假学问则始终是身外之物,不会用,也用不好。”

曾昭仪语调平缓,讲“境界”之说,择其精要,娓娓道来。

沉静的声音与风过树梢的微响。李乐听得入神,觉得这“境界”,层层递进,像是登珠峰的路线图,每一步都得踏实。

“一览众山小,就刀了第七层,以为这时,学问里的甘苦都尝遍了,再看旁人的见解主张,其中深浅精粗、得失长短,一目了然。因为自己便是从那条路上一步步走过来的,一切层次境界都经历过。”

曾昭仪目光投向远处,河对岸一座邻水阁楼的窗棂里,映出里面朦胧的人影。

李乐见姥爷久久不语,凑近些,问道,“那姥爷,还有最后一层呢?就是天人合一结了金丹,证了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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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嘁,又不是修真。这最后,便是通透,思精理熟之后,心里再无一点滞碍,无所不通,无所不明。”曾昭仪收回目光,落在李乐脸上,“这并非教条,而是一个理想过程的描述。你,我,皆在途中。至于治学之目的,或为进德,求诚正修齐之道,或为修业,掌握记诵词章之术以谋生卫身。”

“然无论为何,业须精专。艺多不养身,非谓技多无用,而是不专之弊。业精于勤,行成于思,韩退之这是老生常谈,却也是至理。”

说到这儿,曾昭仪顿了顿,手中标杆戳戳李乐的脚面,“至于你,所谓贡献,其心可嘉。然学者之贡献,首在学问本身之求真与创新。”

“立心立命开太平,其根基仍在于学问之扎实与诚恳。心系苍生是情怀,脚踏实地是根本。万不可本末倒置,为求虚名而失了学问的严谨。”

李乐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想起自己有时也会被各种宏大叙事所吸引,恨不能立马经世致用,却忽略了学问本身需要的沉潜与积累。

姥爷的话像是一盆冷水,让他清醒不少。

只觉得胸中一片澄明,又觉沉甸甸的,“姥爷,我记下了,这像是把做学问的路,从山脚到峰顶的路劲,都给描画出来了。”

曾昭仪却摇摇头,“傻了吧唧的,路径是别人的,路还得自己一步一脚印去走。”

“曾家有祖言,治学之道,如熬肉,须先猛火煮沸,再以慢火温养。读书做学问,初始阶段,非下大力气、集中精神,广博涉猎,不能得其门径,此乃猛火煮,及至入门,则需沉潜往复,从容含玩,细嚼慢咽,温故知新,此乃慢火温。你如今也读了这么许多书,猛火之功,下过几分?”

李乐赧然,笑笑,“时常觉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确实欠缺。”

“这便是了。”曾昭仪道,“又譬如掘井。与其东掘一锹,西刨一铲,浅尝辄止,不如认准一处,深掘不止,学问贵专贵精,最忌驳杂不纯。”

“你选择社会学,又涉猎经济、人类,跨度不小,更需警惕掘井多而不及泉之弊。须知学问之道,非博不能通,非通不能精,非精不能专,非专不能深。这博、通、精、专、深,层层递进,需梳理清楚,有所侧重,方能自成一家。”

李乐听着,心中默念“博、通、精、专、深”这五字,觉得像是一把钥匙,能解开许多学术路上的迷障。

这时,一位穿着蓝布棉袄的老头,背着箩筐经过,笑着用本地话和曾昭仪打了声招呼,曾昭仪也笑着回了几句。

等老头走远,曾昭仪站起身,示意继续向前,穿过一条小巷,两人已漫步至镇外缘,一段残存的古纤道旁,野草枯黄,远望可见平畴田野,萧索中蕴着来年春日的生机。

几只麻雀在田埂上跳跃觅食,见人来,扑棱棱飞起,落在不远处的草垛上。

爷孙俩立在埂边,看了好一会儿,曾昭仪一拍李乐,“读书人,无非两事,一者进德,讲求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之道。”

“一者修业,操习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立并能谋食于世。科名官职,是谋食之阶,但需自问所学所业,是否足以无愧于心。谋食之得不得,或由天,或由人;但学业之精不精,却全由自己作主。”

“小乐,你既选了这条路,有几句话需记住。”

“姥爷,您说。”李乐心头一凛。

“治学一途,贵在坚持,最忌半途而废,见异思迁。切忌半途而废。学问如山,攀登不易,最忌一曝十寒,见异思迁。学问之路寂寞的时候多,热闹的时候少。需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冷清,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这不仅是毅力,更是心性之磨炼。”

“要忌哗众取宠,追逐热点,人云亦云,失了自家判断。更忌失了读书人的风骨与廉耻,什么杜工部信耶稣,穷人更爱吃辣,为虚名浮利而违心论证,曲学阿世。文品如人品,心术不正,学问必然走偏。”

面对李乐,曾昭仪语气低沉,“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实事求是。这四个字,说着容易,做起来极难。无论是田野调查,还是文献考据,数据分析,理论推演,都须恪守此道。不隐瞒、不歪曲、不臆断、不逢迎。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有七分证据不说八分话。”

“如此,学问方能立得住,传得下,对得起前人,也无愧于后学。失了这一点,一切皆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经不起时间与实践的检验。”

李乐肃然点头,将这些话记在心里。

他知道,这不仅是学问的教诲,更是为人处世的箴言。

此时,阳光渐斜,将两人的影子在古纤道上拉长,天边泛起淡淡的橘红色,映着远处的村落和田野,显得宁静而祥和。

曾昭仪笑着捏了捏李乐的手心,“学问要做,日子也要过。治学与做人,终究是一回事。你我共勉吧。走,看我大曾孙去。”